李鑫從沒想過，拖欠工資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廣匯集團董事長孫廣信

到2024年7月底，他在廣匯汽車服務集團股份公司（600297.SH）（以下簡稱“廣匯汽車”）已經工作了8個年頭，兩個月沒收到工資。

雖然從去年年中開始，原定于每月15日的發薪日不斷向后拖延，但不發工資還是第一次。他向人力催問多次，每次得到的回復只有三個字：“再等等。”

“現在回想起來，去年3月突然更新了差旅費通知，那時公司的經營不善就初見端倪了。”他說。

據李鑫介紹，2023年3月，公司的差旅費報銷由以往的“屬地經理及以下級別員工出差，打車費報銷上限是每天100元”變為該級別員工出差不再報銷打車費，只報銷公交、地鐵等公共交通費用。

他本來以為老板（孫廣信）那么有錢，還收藏了那么多名人字畫，應該不會差員工這點錢，但沒想到工資越拖越久。還有采購業務的同事跟他說，有些配件采購已經暫停了，“欠人家的錢太多了”。

孫廣信有新疆首富之稱，其商業經歷充滿了傳奇色彩，坊間流傳著許多他的故事。他曾高考落榜，靠著推銷推土機獲得的第一桶金后，他在烏魯木齊盤下一家高檔酒樓，通過與食客攀談，廣交人脈，獲得了進軍石油貿易的機會。廣匯能源就是在那時奠定了基礎。

1993年起，他開始在房地產業大舉并購，拿下了烏魯木齊約六成的房產。1999年開始，他進軍汽車經銷商行業。

2002年時，孫廣信以6億美元身家成為《福布斯》中國富豪榜第三名。他所創立的廣匯集團，也成為西北第一家突破千億資產的民營企業。

2011年，廣匯汽車銷量超過龐大集團（601258.SH），成為全國銷量排名第一的乘用車經銷商，并在此后13年一直高居中國汽車流通協會發布的《中國汽車經銷商集團百強排行榜》榜首。

2015年，廣匯汽車成功借殼上市，股價一度飆高至32.12元/股。此后廣匯汽車接連展開行業并購，借殼上市三年，廣匯汽車的營業收入分別約為937億元、1354.22億元、1607.12億元，躋身千億企業陣營。2023年，廣匯汽車營收仍超過1300億元。

但7月21日晚間，廣匯汽車發布公告稱，公司于2024年7月21日收到上交所下發的《關于公司股票及可轉換公司債券終止上市相關事項的監管工作函》。公告中提到，因股價連續20個交易日收盤價低于1元/股，公司股票及可轉換公司債券已經觸及終止上市條件。

多位資深資本市場律師告訴《中國企業家》，廣匯汽車后續出現轉機的概率較低，大概率會走向退市。

從千億營收到瀕臨退市邊緣，廣匯汽車到底發生了什么？

9年，市值蒸發800多億元

上市即巔峰，這五個字概括了廣匯汽車的過去9年。

廣匯汽車市值變化。來源：百度股市通

同花順數據顯示，2015年6月16日廣匯汽車上市前夕，迎來市值最高點1041.21億元，上市當天市值達到846.11億元。但在上市之后，廣匯汽車的市值不斷下降。截至2024年7月18日，廣匯汽車的市值降至64.66億元，市值縮水約92.36%。

2015年6月，廣匯汽車借殼美羅藥業上市A股，2016年即以營收1354.22億元、總銷量約91.50萬輛位列中國汽車流通協會發布的《經銷商集團百強榜》第一名，并5年蟬聯營收規模、總銷量第一名。

從2021年開始，廣匯汽車被中升集團控股有限公司（0881.HK）（以下簡稱“中升控股”）趕超，營收規模排名降至第二名，但依然保持總銷量第一名。

根據2024年5月中國汽車流通協會發布的《2024年中國汽車經銷商集團百強排行榜》（統計2023年的營收和總銷量），2023年廣匯汽車以總銷量71.35萬輛位列總銷量排名第一位，以1379.98億元營收位列營收規模排名第二位。

雖然規模依舊靠前，但廣匯汽車的業績壓力也已經顯現。

根據公司財報，2024年一季度，廣匯汽車實現營業收入約277.9億元，同比下降約11.49%；歸母凈利潤約7094萬元，同比下降約86.61%。

財報同時提及，在需求收縮、預期轉弱、價格競爭的三重壓力下，公司整車銷售規模同比下降約14.80%；整車毛利率較去年同期下降約4.10%。同期，維修服務和汽車租賃業務營收也出現下滑。

公司預計，2024年上半年歸母凈利潤將出現虧損，預計虧損約5.83億元'6.99億元。

分析廣匯汽車上市以來的財報可以發現，2017'2019年是廣匯汽車乃至汽車行業一個值得關注的轉折期。在2017年至2019年間，雖然公司總營收依舊在增長，利潤卻在不斷下降。

2019年，廣匯汽車營業收入1704.57億元，同比增長約2.6%，與2017年相比增長約6.06%；凈利潤約33.15億元，同比下降約16.58%，與2017年相比下降約26.42%。

廣匯汽車的財報中提及，這三年凈利潤下滑的原因主要是毛利率下降以及三費（管理費用、銷售費用、財務費用）占比的上升。2019年，毛利率約為9.84%，同比下降約0.47%；三費支出占毛利的比重約為67%，同比提高約2%。

從整個行業來看，2018年中國汽車銷量為2808.06萬輛，并沒有如業內預期的那樣突破3000萬銷量大關，反而同比下降約2.76%，為28年來首度下滑。

從汽車經銷商來看，燃油車經銷商數量在不斷縮減，關于經銷商集團的壞消息也不斷出現。

《2023-2024年度中國汽車流通行業發展報告》顯示，2023年，4S店增速放緩。截至2023年年底，全國4S店數量為3.4萬家，增速為0.6%，數量上與2022年基本持平，其中燃油車渠道數量增速為-2.7%。

2023年2月，浙江臺州最大的豪車經銷商集團浙江中通控股集團傳出破產消息；6月30日，有著“4S店之王”稱號的龐大集團摘牌，宣布公司股票終止上市；2024年1月19日，曾上榜經銷商集團百強榜的永奧集團多家門店出現經營問題……

中國汽車流通協會調查報告顯示，2023年經銷商虧損比例約43.5%，盈利比例約為37.6%。今年上半年，僅有約18.4%的經銷商完成銷售任務。

業務轉型不暢

面對2018年開始的市場變化，作為行業巨輪的廣匯汽車調整并不及時。主要體現為三點：主戰場失靈、經營效率低、衍生業務回報甚微。

相對于其他汽車經銷商，門店數量更多、更下沉是廣匯汽車的優勢。根據華泰證券2023年5月發布的《2023年汽車行業深度洞察報告》，低線城市用戶購車時，主要關注車型價格和相對參數配置，對前沿技術的應用關注相對較低，性價比是其購車的核心因素。

在2023年年報及2024年一季報中，廣匯汽車都提到了價格戰對業績的影響。2024年一季報中，廣匯汽車提到“各大車企為搶奪市場份額大打價格戰，使得公司新車銷售規模和毛利率較去年同期均有所下滑”。

2023年年報中，廣匯汽車指出，各大主機廠的價格戰，導致汽車銷售價格普遍下降，雖然短期內刺激了銷量增長，但也對汽車市場秩序和業內相關企業的利潤造成了一定沖擊。尤其是處于汽車產業鏈末端的汽車經銷商，被迫承受巨大經營壓力。

為了在新能源領域深入布局，廣匯汽車也在加大投資力度。

廣匯汽車公告稱，截至2024年6月底，公司已成功申請了70家新能源門店授權，其中，建成并投入運營55家，建設中15家；同時，公司尚有47家門店授權正在申請中。截至2023年末，廣匯汽車的新能源門店數量占總營業網點數量約3.5%。

經營效率方面，廣匯汽車的表現也不盡如人意。

與中升控股相比，廣匯汽車的員工數量更多，但從2016年之后，人均創收、人均凈利潤一直少于中升控股，經營效率低于中升控股。以2022年為例，廣匯汽車的人均創收約為312.75萬元，約為中升控股的56%，人均凈利潤約為-6.37萬元，轉盈為虧。

最后，廣匯汽車的衍生業務回報甚微。

廣匯汽車在2020年財報中曾提及，將轉變經營思路和經營方向，從前期的“外延規模擴張型”向“內在質量推動型”轉型，拓展衍生業務。

主營業務方面，廣匯汽車的主營業務分為整車銷售、維修服務、傭金代理、汽車租賃和其他五方面。

通過對比公司主營業務營收和毛利率數據，可以發現占公司主要營收的整車銷售毛利率卻最低，而毛利率更高的維修服務、傭金代理、汽車租賃等業務營收方面沒有明顯提升，汽車租賃業務營收還有不小的下滑。2023年汽車租賃業務毛利率約為59.27%，微增約2.45%；營收約為12.48億元，同比下降約23.39%。

在新車銷售利潤不斷被壓縮，售后服務成為經銷商集團新的利潤增長點的情況下，廣匯汽車的售后業務發展也不樂觀。

中升控股的售后毛利率一直維持在45%以上，始終高于廣匯汽車，且2021年后廣匯汽車的售后毛利率呈下滑趨勢，2023年廣匯汽車的售后毛利率僅約為31.34%。

財報顯示，2023年廣匯汽車的維修臺次為69.00萬臺，同比增長約12.62%；中升控股的入廠臺次為747萬臺，同比增長約11.2%。廣匯汽車的維修服務營收約為138.29億元，占總營收約10.02%；中升的精品及售后服務營收約為250.9億元，占總營收約17.25%。

退市疑云

一位不愿具名的資深上市律師告訴《中國企業家》，廣匯汽車上市之后的擴股行為，導致其股價被稀釋，流動性也有所下降，而且股本規模擴大后，市值管理的難度也會增加。疊加市場環境因素，股價容易跌破1元/股的限制，觸發退市條件。

“表面上看廣匯汽車的銷量沒有太大下滑，經營狀況也還正常。但是資本市場關注的是未來的價值，廣匯汽車這種重資產模式加上行業環境的惡化導致了資本市場對它的信心不足。”該律師說。

6月20日，廣匯汽車報收0.98元/股，首次低于1元/股。截至7月17日公司報收0.78元/股，連續20個交易日低于1元/股，并于7月18日起停牌。上市審核委員會將在聽證程序結束后的15個交易日內審議是否終止廣匯汽車上市，并要求其在摘牌之日起45個交易日內做好股份掛牌轉讓。《中國企業家》查詢上交所公告后，并未發現廣匯汽車公布是否參與聽證會的信息。

北京中銀律師事務所初級合伙人蘇丹解釋道，依據現行有效的《上海證券交易所自律管理聽證實施細則》第七條和第八條的規定，廣匯汽車有權在限定期限內向交易所提出聽證申請，如果廣匯汽車沒有申請，交易所也可依職權決定是否組織聽證程序，但實踐中交易所依職權決定組織聽證程序的較少。因此，是否走聽證程序主要取決于廣匯汽車。

在被鎖定退市之際，廣匯汽車遭到股民諸多質疑，主要集中在上市以來融資400億元卻惡意退市、董監高減持公司股份、未進行回購救市等方面。

7月22日，廣匯汽車連發三條公告進行回應。公告指出，首先，自2015年借殼“美羅藥業”上市以來，通過非公開發行及公開發行可轉債的方式，公司實際融資總額為173.7億元。

其次，據2023年年度報告，公司期末貨幣資金余額為112.35億元，然而其中95.41億元為受限資金，主要用于開立銀行承兌匯票的票據保證金以及向金融機構申請借款所存入的保證金存款。這是汽車經銷行業存貸經營的正常特征，真正的非受限貨幣資金為16.94億元。廣匯汽車為保障正常的生產經營活動，無法調配更多資金用于回購。

最后，公司還否認了董監高大幅減持股票、高溢價購買大股東資產等傳聞。

在京師律師事務所合伙人、資本市場部主任毛偉看來，公司因股價連續20個交易日收盤價均低于1元/股而退市，直接觸發了退市條件，屬于面值退市。這與一般的嚴重虧損、重大違法退市都不同，也容易引起股民不滿和社會關注。

他進一步解釋道，因為廣匯汽車并未違法，退市后公司仍可正常經營，因此可能導致大股東的保殼意愿不強。

天元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徐濤則認為，當面臨面值退市時，能否讓股價回升到1元/股以上，主要取決于以下幾種因素：挽救意愿強弱、挽救能力高低、是否存在阻礙挽救的技術障礙、公司是否有值得被挽救的理由。他認為，廣匯汽車做了一些挽救舉動，但無法改變螺旋式下降的市場。廣匯汽車的情況屬于“有挽救能力，但至少沒有體現出全力挽救的意愿”。

實際上，從公開資料看，5月下旬以來，廣匯汽車曾進行了一系列保殼舉動。6月3日，廣匯汽車發布公告稱，將開啟公司高管及控股大股東廣匯汽車集團的增持計劃，計劃回購金額5000萬元至1億元，希望借此提振股價，可惜并未如愿。6月20日，廣匯汽車的股價正式跌破1元/股。

7月12日，上交所發布公告稱，廣匯汽車將進行控制權變更，將控股大股東廣匯集團持有的24.5%公司股份轉讓給金正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正科技”），并已經收到金正科技的1億元意向金。

但公告同時指出，本次股權轉讓正式協議能否簽署尚存在不確定性。若能成功轉讓，金正科技將成為廣匯汽車的第一大股東。

需要注意的是，此次交易為金正科技與廣匯汽車控股大股東廣匯集團之間的交易，股權收購款項也歸屬于廣匯集團，與廣匯汽車無關。至于后續的交易能否順利完成，要視交易雙方的約定和溝通而定。

徐濤認為，如果交易成功，雖然款項本身不會對廣匯汽車的經營產生影響，但金正科技作為新的控股股東，在后續的生產經營中可以為廣匯汽車賦能。

據廣匯汽車公告信息，金正科技成立于2008年4月，是一家專業服務企業數字化轉型的企業，與關聯公司中鈞科技有限公司研發并運營了綜合經營平臺“經營幫”、企業管理數字化轉型平臺“企管幫”，以及服務企業平臺化建設“企聯多”等，目前在全國設有三個研發中心、二個研究院、四個運營中心。

不管最終是否會退市，留給廣匯汽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7月17日，聯合資信發布的評估報告中顯示，下調廣匯汽車主體長期信用等級為AA，下調“廣匯轉債”信用等級為AA，評級展望調整為負面。下調原因主要是廣匯汽車面臨經營壓力、回售風險、債務負擔等問題。

“廣匯轉債”本應于2024年8月18日進入回售期，但因廣匯汽車被鎖定退市導致其無法繼續轉股，未轉股余額約為30.13億元。2023年年報顯示，廣匯汽車的現金及現金等價物約為16.38億元。接下來，廣匯汽車會不會步龐大集團的后塵，出現債務違約、進而債務重組，還是未知數。

文中李鑫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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